追忆消逝的网站:互联网记忆、媒介传记与网站历史
2018-06-04 16: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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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吴世文 杨国斌 来源:国际新闻界 

作者

吴世文,传播学博士,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在线行动,伪健康信息传播,互联网历史等。

杨国斌,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Grace Lee Boggs传播学与社会学讲座讲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数字媒介与社会理论,社会运动,全球传播,文化社会学,中国的媒介与政治等。

正文

在媒介记忆的研究中,缺少关于互联网记忆的研究。而在互联网发展的历史上,有关互联网的记忆叙事,一直都存在。如网民对有些关闭的网站,在网上发贴表示怀念,即属于记忆叙事。本文通过分析250余篇网友回忆277个消逝的网站的文章,探讨网友记忆什么网站,为何记忆,以何种方式记忆等问题。

从媒介历史的角度看,本文首次从消逝的网站的角度探讨中国互联网网站的历史,通过对互联网历史的“缺页”的研究,呈现出有关互联网历史的替代性叙事,拓宽了互联网和新媒体研究的视野。从媒介传记角度看,本文印证了媒介传记的视角同样适用于对网站的分析。同时也拓展了媒介传记的分析方法,发现关于媒介的传记性记忆也是关于记忆者本人的自传性叙事。最后,从媒介记忆角度看,本文开拓了中国互联网的记忆研究,发现中国网民对互联网的记忆,偏重早期的BBS和论坛,最怀念的是早期互联网的相对开放的环境。

互联网历史研究与消逝的网站

和报纸可以被用来了解过去一样,网站也是我们了解过去的媒介。网站历史讲述了网络、媒介、以及文化或政治相关历史的故事(Rogers,2017)。由于网站以数字形态存在,而且数据量庞大,因此,不少研究者关注如何保存网站以作为研究网站历史的档案。

对于早期或已消逝的网站,有论者提出应当注重从媒介考古学的角度发掘与保存实物,从而在物理上延续网站。互联网档案馆(the internet archive)、数字博物馆和百度快照等亦被用来保存网站或网页。不过,由于保存的网站区别于正常运行的网站,因此,研究者开始反思二者的关系,以及如何利用保存的网站(Brügger, 2008)。对于保存的网站历史数据,其作为新近的数据(“young”data)的隐私与伦理问题也引起了关注(Alberts,Went & Jansma,2017)。

对于互联网历史研究,艾伦(Allen,2012)通过分析有关互联网发展阶段(web1.0、web2.0等)的话语(the discourse of versions)对网站历史研究的宰制,批判性地提出,可以通过考察网络用户对互联网的日常记忆来研究互联网历史。从社会记忆角度研究网站历史的意义,在于网民对消逝的网站的记忆,提供了一种自下而上的、经验的和个体的视角,弥补了政府叙事与大众媒介报道只见技术、媒介或商业,而不见鲜活的个体的问题,提供了一种互联网发展的替代性历史,从而呈现多维的互联网历史。其二,网友的记忆保存了网站历史的史料,能够还原互联网历史中的“片段”。

其三,本文获取与保存了网络空间中消逝的网站的故事。网站承载着符号内容,以数码形态存在于互联网空间中,是无形的媒介,区别于书籍、报纸、广播、电视等有形的媒介。网站消逝之后,随着相关的信息丢失,网站会难觅踪迹并被遗忘。本文获取了消逝的网站的故事。

媒介记忆、媒介传记与记忆文体

(一)媒介记忆与互联网记忆

记忆一旦诉诸表达,便具有了社会属性(Wertsch,2012),成为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因此,关于消逝的网站的记忆叙事,是具有社会性的集体记忆。对消逝网站的记忆分析,便可从相关的集体记忆研究中获得理论资源,并为集体记忆理论提供新的素材。在全球化深入推进和新传播技术快速发展的当下,集体记忆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总之,在“大众自传播”(mass(self-)communication)生态中(Castells, 2009),个体生产的记忆内容正在成为集体记忆的来源,个体也由此参与历史写作,实现了历史书写的公共参与(Foster,2014;Han,2015)。对于官方和主流媒体有意遮蔽或无意忽略的议题,个体记忆是书写其历史的替代性资源,也是对抗遗忘的手段。由于官方和主流媒体很少记忆消逝的网站,因此,作为民间记忆的网友回忆补救了网站历史的“缺失”。

媒介记忆(media memory)研究既是集体记忆研究的重要议题,也在传播学领域自成一支(Neiger;Meyers &Zandberg,2011:1-24;Niemeyer,2014:1-23)。它关注利用或通过媒介对共同的过去的记忆,以及有关媒介的记忆(about the media)(Neiger,Meyers &Zandberg,2011:1-2)。

媒介记忆因人们使用媒介而产生,因此,它关注个体与媒介的交往。在这个意义上,媒介记忆既包括有关媒介的记忆,也是有关回忆者的记忆,具有媒介传记和回忆者自传的双重性质。媒介记忆研究关注媒介历史的话题。

如前文所述,关于媒介作为记忆的中介的研究已有很多,但是,有关媒介的记忆的研究还显得不足(Turnbull & Hanson,2015)。这呼唤从媒介接收的角度开展媒介记忆的研究,从网友的视角开展互联网记忆研究。

媒介记忆研究,近年来在国内也开始受到关注。其中,大众媒介和公众对新闻媒体与新闻人的记忆是热门话题。例如,郭恩强(2014)探讨新闻界对《大公报》百年的纪念,白红义(2014)考察报人江艺平退休的纪念话语,陈楚洁(2015)探究媒体对前央视台长杨伟光逝世的纪念、李红涛(2016)剖析报业“黄金时代”的媒体记忆,等等。针对频发的新媒体事件,张志安(2014)、周葆华(2013)、钟智锦(2017)等研究大众媒介与网民对事件的记忆。不过,对于网民的参与和体验如何影响其数字记忆,网友如何记忆消逝的网站等命题,相关研究尚付阙如。本文首次从媒介记忆角度探讨网站历史,给媒介记忆研究带来了新的内容。

(二)媒介传记与记忆文体

记忆的表达依赖于各种媒介载体和文体(Wagner-Pacifici & Schwartz,1991;Wagner-Pacifici,1996)。媒介和文体不同,意义也会有所不同。比如纪念碑、纪念馆有别于回忆录,而长篇的回忆录又不同于短小的回忆性散文。而不论是纪念碑还是回忆录,又都与老照片等影像资料有所不同。上述记忆媒介、文体的另外一个区别是,他们具有不同的合法性和权威性。纪念碑、纪念馆,往往由国家和政府支持建造,具有官方色彩和历史叙事的合法性。《人民日报》等党媒发布的讣告和悼文,同样具有浓厚的官方色彩和权威性。

传记和自传,是重要的记忆文体。人类学家有着对物体开展传记式研究的传统(Kopytoff,1986:64-91),他们将物体作为像人一样有生命历程的“有机体”对待。媒介传记的方法,在媒介历史的研究中也有所应用。亨迪(Hendy,2012)探讨了媒介从业者的个人生命史,勒萨热(Lesage,2013)和纳塔利(Natale,2016)分别研究作为有生命的媒介技术的传记。

在研究媒介传记时,纳塔利进一步指出,“当我们试图讨论媒介变化的历史时,媒介诞生、成熟、衰老和死亡等生物节点和生活事件常常被纳入叙事结构之中。”因此,“通过与个人的生命故事类比,能够给媒介传记的概念提供关联与意义,并鼓励我们重新审视媒介在特定的历史叙事中如何成为一个个角色。”本文则发现,在为媒介立传时,作为“亲历者”的使用者会带入自身的视角,从而赋予媒介传记以自传的性质。

自传式记忆是一种特殊的记忆类型,与人们回忆过往的生活的能力有关(Baddeley,1992:13-29)。个体之所以开展自传式记忆,情感是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过去的事件曾激起回忆者强烈的情绪反应,则更容易被记起,而回忆者回忆时的情绪也会影响其回忆(Christianson & Safer,1996:218-243)。

资料收集方法与分析过程

本文收集资料的方法与过程如下。首先,基于前期研究和在百度与谷歌中搜索“消失/消逝的网站”的结果,列出消逝的网站的初步名录。第二,在2016年5月9日至13日集中检索资料,使用关键词“回忆/记忆/怀念/悼念/纪念/想念+网站名称”于百度、谷歌、新浪微博、天涯论坛、百度贴吧、豆瓣小组中分别检索。第三,循着已找到的线索,采用滚雪球方法补充检索。第四,补充收集媒体报道和网络专题,求证有争议的资料的真伪。最后,删除主题不明确或表达不清晰的资料。本文最终获得成篇的记忆文章133篇,不成篇章的文字120节(包括关闭公告与讣告23篇/节),共提及网站277个。需要指出的是,部分媒体报道保存了网友的记忆,因此,本文引述这些报道,将其作为佐证性的材料使用。总体上看,本文处理了综合性的材料,但以网友的记忆为主。

上述资料收集方法所得,偏重有影响的网站和使用关键词搜索易于获得的回忆文章,小型网站容易遗漏。不过,这不会影响本文的分析。一方面,网友对网站的记忆散落在网络空间,无法穷尽,而且有些已经丢失,无法全部获得(Ben-David,2016)。另一方面,本文无意揭示所有消逝的网站的历史,而是从我们所关注的理论问题出发,分析探讨关于消逝的网站的记忆叙事,如何形成新的媒介,又呈现出哪些内容。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收集到的样本,为我们的分析提供了较为充足的资料来源。

本文遵循如下过程开展资料分析:首先,两位研究者分别阅读文本,根据事先议定的研究提纲独立分析。然后,进一步讨论完善提纲,并结合各自的分析“求同存异”,重点讨论分歧之处。在必要时,回到文本反复阅读,直至达成共识。

为消逝的网站“立传”

(一)哀悼与追忆逝去的网站

消逝的网站虽多,但引起网友回忆的却是少数。我们收集到的资料显示,具有如下属性的网站被回忆的较多:一是创办较早的网站,如北京大学的BBS一塌糊涂和网易社区,都是九十年代后期创办。二是BBS论坛和在线社区,除刚刚提到的一塌糊涂、网易社区外,还有南京大学的BBS小百合、清华大学的BBS水木清华、猫扑社区、西祠胡同社区,等等。三是因意识形态原因而关闭的网站。如表1所示,网站关闭的原因很多,有的涉及版权纠纷,有的是在“扫黄打非”等净网运动中关闭,还有的是因为技术进步造成网站形态更迭,导致部分“旧的”网站消逝。经营困难和人事变动等内部问题也会导致网站关闭。

创办较早的BBS论坛和在线社区以及因意识形态原因而被关闭的网站,网友回忆较多,究其根本,是因为这些网站曾经给早期网民提供了两种重要的精神寄托。一种是网络社区所提供的个人归属感,另一种是时事论坛和社区提供的言论空间。这在下文的内容分析中,可以看得更为清楚。

对于消逝的网站,网友依照悼念“逝者”的仪式来哀悼它们,因此悼念类文体使用频繁。在本文收集到的资料中,共有23份为22个网站所撰写的关闭公告与讣告。他们有的为网站写悼词,如在悼念水木清华BBS的文章中,网友写了六节悼词追悼消逝的版面。有的则呼吁为网站默哀,如世纪学堂的堂主(版主)呼吁网友在2006年7月25日至27日为学堂“默哀”。还有的发起祭奠活动,如水木清华BBS大改版后,清华大学师生进行了公祭。用哀悼死者的文体来哀悼网站,说明网站在人们心中的重要位置。

(二)记忆中“有生命的”网站

在网友的记忆中,消逝的网站是“有生命的”。他们对逝去的生命的记忆,是情感化的记忆。人们常常用拟人化的称谓指称网站。

在网友看来,网站作为“朋友”,“陪伴”自己度过了难忘的年月。在网友的记忆中,网站经历了孩提、少年、青年、中老年等生命过程,是一个个有着不同年龄的“生命体”。此外,网友记忆的网站是有性别的,以女性居多。例如,微博名为“帮帮那个主”的男网友写到,“人人是我的初恋。”23分析个中缘由,这与中国互联网的早期用户以男性网民居多有关。

(三)记录网站的“生命轨迹”

人类学者考皮托夫(Kopytoff,1986:66)曾写到,当我们为物(things)来立传的时候,“我们会像为人立传那样来问:从社会层面看,该物体有哪些可能的 ‘生命轨迹’?这些“生命轨迹”又是怎样实现的?”我们从这个角度来审视关于消逝网站的记忆叙事,发现网站记忆叙事具有明显的传记性特征,表现在对网站生命轨迹的记忆。网友在回忆中记录了网站诞生、成熟、衰老和死亡等“生命事件”,仿佛在为消逝的网站立传。

在对网站的生命轨迹的记述中,网友回忆网站生日、忌日或周年(诞辰)最多。网站的生卒年月,犹如人的生卒日期一样,是生命的起始,在生命事件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网友较多地回忆消逝的网站的生命起始,折射出对这一生命事件的重视。

与生日、忌日或周年(诞辰)相比,网友对消逝的网站的成熟与衰老回忆较少,这主要是因为,不少网站的消逝不是一个自然的衰老过程,而可能是突然被关闭(早逝或“夭折”),不少网站的消失是一个偶然事件。同时,不少消逝的网站也未经历成熟期,而且有些成熟期不容易辨识。这意味着,记忆具有选择性,网友选择性地记忆了网站重要的生命轨迹。这些生命轨迹是网站传记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传记性质的轨迹。

网友记录的网站的生命轨迹呈现如下特征:一是很多网站的生命轨迹并不平坦,经历了起伏涨落。这种起落跟中国社会转型与互联网产业发展的起伏相关。二是网站的生命轨迹是非连续的和非线性的。这一方面表现为网友较多地追忆网站发展中的重要节点,例如生卒日期和诞辰等。另一方面表现为网友记录网站发展中的大事记,是一种基于事件的记忆。三是某一类型的网站,因受到宏观政策或技术因素的影响,而呈现出共同的生命轨迹。例如校园BBS因教育部推行实名制以及社会化在线论坛的发展而转型或消逝,思想文化类网站因意识形态原因而被集中关闭,涉及版权纠纷的视听类网站与下载类网站因集中整治而集体消逝,等等。

在记录网站生命轨迹的同时,网友还对网站进行评价,界定其历史方位。因此,出现了诸多评价性的回忆。这些评价犹如人物传记界定“传主”的历史方位或社会坐标,颇有“盖棺定论”的意味。网友在记忆中常常高度评价网站。

回忆者的自传式记忆

勒萨热和纳塔利等学者的媒介传记研究,着眼点是对媒介的传记特征的分析。然而,在我们搜集的记忆叙事中,我们发现,作为网站的“亲历者”,网友不仅在回忆中为消逝的网站立传,也开展了自传式回忆,回忆自己与网站交往的故事、网站生活与朋友、青春岁月和网络成长史等。这说明,网站、网页绝不是简单的技术和媒介形态,而是与使用者的日常生活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从而使得网站的历史,同时也成为一代人成长的历史。

关于消逝网站的自传式回忆,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对个人网络生活的记忆,二是对友谊的记忆,三是对青春的记忆。相比来说,对家庭生活、父母、学校和工作的记忆反而很少。一般来说,自传性的作品都会对家庭生活、学校和工作做较多叙述。

(一)追忆快乐的网络生活

在关于消逝网站的记忆中,夹杂着很多个人网络生活的记忆。相对于哀悼网站的消逝而言,个人网络生活的记忆充满美好。这包括上网带来的兴奋、在BBS论坛发帖带来的表达的喜悦、以及在网站中相遇的热情。

这里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因为作者在论坛上发现了自我表达的空间,并体验了在论坛上发帖的快乐。这种体验使得网友在回忆中对网站的消逝感到悲伤与惋惜,但是,在回忆网站生活时,却倾向于追忆其中的“激情与欢乐”。从回忆的内容来看,网络生活所带来的愉悦,在于交流与表达。

(二)怀念网站中的朋友

网站绝不仅仅是电脑屏幕上的一个界面。网站即是生活。所以网友常常在怀念网站时也念及网站中的朋友,突出了网络的社会属性。

基于彼时网站所形成的在线社区,网友们还开展了不少线下活动。线下活动是网络社区的延伸,在网友的回忆中,也如同线上活动那样率意、随性。

(三)缅怀青春

网站记忆中的自传性内容,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即网友常常把消逝的网站与自己的青春岁月联系在一起,通过追忆网站缅怀青春。

通过把一代人的青春期与中国早期的互联网联系在一起,网友从使用者的角度来回忆网站的消逝,并缅怀一代人的青春。

网站在网友的成长中扮演了不可忽视的角色,因此,网友把网站中的经历视为重要的成长经历。

消逝的网站,因此成为青春的见证。网站的历史,承载了个人成长的历史。正是在这样的记忆叙事过程中,媒介的历史同时也成为个人与社会和时代的历史。

怀念中国互联网的“一个时代”

网友在回忆中不仅着眼于为消逝的网站立传和开展自传式记忆,而且还关注时代变迁,表达出一种时代焦虑。网友将网站的消逝解读为“一个时代的终结”的标志。

在网友看来,消逝的网站所代表的时代,是中国互联网的“黄金时代”。这种对消逝的“黄金时代”的追忆,固然表达了对过去的一种怀旧情绪,而怀旧往往也是一种批判现实的策略。

结论与讨论

本文首次对消逝的中国网站及网友的记忆进行了研究。对于消逝的网站,主流媒体言之甚少,学界也尚无研究,这导致消逝的网站及其历史容易被遗忘。网友作为历史亲历者,运用民间记忆自下而上地书写网站历史,不仅能够起到抗拒遗忘的作用,而且丰富了中国互联网的社会史,为深入理解互联网的社会意义提供了新的视角。网友记忆能够从以下三个方面助益我们的识见:呈现有关网站历史的替代性叙事,弥补官方历史书写的不足;保存有关网站历史的资料;从用户视角丰富中国的互联网社会史。

那么,本文通过对消逝网站的分析,所展现出来的中国互联网的社会史,有哪些主要特征呢?首先,早期的中国互联网更为人性化,网友热情地投入其中。从网友对网站的记忆中,我们看到了鲜活的个体及其难忘的网络经验,给人以畅快淋漓之感。后来,互联网发展进入商业和社交主导的时期之后,个体及其经验被商业力量与社交话语遮蔽了。第二,人们对于被强行关闭的网站,不会遗忘,而是会纪念,通过纪念延续网站的生命,实现了网站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这些记忆自下而上地展开,是互联网记忆的重要体现。第三,中国互联网不是线性的发展和进步,而是有断裂、缺失,体现为一个曲折的过程。第四,互联网的社会史,也是当代生活社会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一些特点,显然不同于任何将互联网历史描写为不断因技术飞跃而进步的技术发展史。或者说,互联网的历史,绝不仅仅是新技术的发展史,更重要的是社会、文化、政治相互影响和作用的历史。

对于消逝的网站,网友记忆呈现如下两个显著的特征:其一是网友从个体经历和社交经验的角度,而不是从商业或技术的角度记忆消逝的网站,体现了网站对网友的日常生活经历与社交的影响。其二是,网友对消逝的网站的记忆具有怀旧特征,并通过怀旧关照现实。过去总是以与现在产生的某种关联而被记忆,记忆也因此成为批判现实的资源或方法(devices)(Zandberg,2015)。这体现了一种乌托邦现实主义(Giddens,1990:154;杨国斌,2013:167-169)。网友怀恋消逝的网站的“美好”,其潜台词一方面是批判现实中“并不美好的”中国互联网。另一方面,本文的发现,对互联网的怀疑论者,也做出了回应。互联网怀疑论者,否定互联网和新媒体的正面社会意义,看不到互联网能够给社会、文化、生活、政治带来新的想象和表达空间。而网友对于消逝的网站及网络生活的追忆,恰恰展现出那种想象和表达空间的存在,说明互联网的社会意义曾经美好。如果今天它变得不再那样美好,那么它给研究者提出来的问题,就是应该如何深入分析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

基于对消逝的中国网站及网友的记忆的研究。如果我们结合麦克卢汉(McLuhan,1994)的假说“媒介即是信息”来追问:媒介消失之后,信息何在?那么我们的研究表明,媒介消失之后,记忆便成为它的信息。

通常来说,媒介消失后,其信息(包括媒介承载的信息,以及有关媒介自身的信息)的去与存依赖于历史书写与记忆叙事,而在没有历史书写的情况下,其信息便只留存于记忆叙事之中。这意味着,在某种媒介消失之后,它的历史与记忆便成为它的信息。此时,关于消失的媒介的历史与记忆,实际上已经成为新的媒介。也即是说,记忆即是媒介。但是,与麦克卢汉的“媒介即是信息”所不同的是,记忆不仅有形式(如记忆文体),而且有主体、有内容。因此,当我们以“记忆即是媒介”这样一个命题来研究有关消逝的网站的记忆时,我们的分析视角必须既要分析媒介的形式,也要分析内容。这也促使我们继续思考“记忆作为媒介”的命题,为什么记忆是一种媒介?它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何差异性?记忆因承载何种内容而成为媒介?记忆又是如何承载这些内容的?应当如何反思作为媒介的记忆?

消逝的网站及网友记忆是一个新开拓的研究话题,后续研究可以从社会史和媒介史等中观维度切入,通过访谈站务人员以及资深网友,更加丰富地讲述网站在政治、资本、技术等力量共同作用下如何消逝和如何被记忆的故事。未来的历史学家理解当今时代,需要研究互联网历史(Brügger,2009)。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消逝的中国网站是中国互联网历史的组成部分。巴尔比(Gabriele Balbi)、陈昌凤和吴靖等呼吁,“召唤(新的)中国媒介历史”,互联网历史是主题之一(Balbi, Chen Changfeng & Wu Jing,2016);杨国斌(2017)明确提出,应重视书写中国的互联网历史学,后续研究可以致力于推动中国互联网历史学的研究。对于网友的互联网记忆,不同性别(Gail Hershatter,2011)、不同地域的网友的记忆实践有别,后续研究可以发掘不同群体记忆消逝网站的实践,并结合对其数字生活和网络使用经验的考察,探讨互联网使用的社会效应及其与网友记忆实践的关联。

本文系简写版,参考文献从略,原文刊载于《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4期。

封面及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本期执编 / 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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